她那眼睛,正是受伤后肿得最骇人的时候,皮罩子再透气,总归会捂,加上娄洪完全没心理防备,只觉得摘前摘后,反差实在太大,忍不住“啊呀”一声叫了出来。

    孟千姿把眼罩往桌上一扔:“我们打听这事,可不是问着玩的,昨晚上我为了山蜃楼进山,迎头撞上风,险些废了只眼珠子,按规矩,我们是不该问你家的事,但既然是好朋友,又见血伤人了,总该特事特办吧?”

    又抬头看孟劲松:“去找柳冠国,给娄家的好朋友拿张酬谢卡来。”

    孟劲松应了声,很快开门出去,回来时,把一张银行卡搁到娄洪面前,轻声说了句:“密码六个八。”

    娄洪一阵心跳,早听说山鬼出手阔绰,酬谢卡一律是银行卡,金额都是大几万——这也太给他面子了,亲自面谈、谢礼先到,而且伤的还是大佬,他要是还藏着掖着,太不义气了,再说了,反正走脚这行,也湮没得差不多了。

    娄洪清了清嗓子:“那我也不客气,谢谢孟小姐了,但就怕讲不出什么有用的,让您白花钱了。”

    “走脚这行吧,确实分门分派,操作手法不同,单说在喜神脑门上贴符,有人用朱砂画,有人用雄鸡血画;领喜神的时候呢,有人扯幡,有人打铃,还有人敲锣。”

    喜神就是“死人”,取谐音是为着忌讳。

    “我们这一门,传了好几百年了,后来固定下来,三大系,姓娄的、姓贺的,还有姓黄的。不瞒你说,娄系没别人了,现在就我一独杆儿,我也不打算往下传——再说了,就算想传,也没人接啊。”

    孟劲松身上微微发汗:昨晚遇到的,肯定不是这个娄洪,千姿的金铃,估计要着落在姓贺的和姓黄的身上。

    娄洪倒也不笨:“我晓得孟小姐肯定怀疑上那两姓了,真不可能。黄氏那一系,完得还要早咧,四几年,黄同胜接了活走脚,在长沙附近撞上日本鬼子,被一梭子枪扫死了,惨咧,喜神没赶回来,陪着做了孤魂野鬼,兵荒马乱的,尸体都烂在外头没人收。那时候,他还没收山、没收徒,就此断了,这事,我入门的时候,我爷常念叨,所以我记得真真的。”

    孟劲松问他:“那姓贺的呢?”

    娄洪赶苍蝇样甩手:“那更不可能了,早出了湘西地界了。”

    孟千姿不吃这敷衍:“说说看。”

    娄洪有点犹豫,再一想,银行卡都摆到跟前了,确实也得给点秘料才公平:“那个……走脚的基本道道儿,孟小姐总该晓得吧?晓得的话,我就不用重复了。”

    孟千姿微微颔首。

    关于死人为什么能被赶,外界流传着很多解密说法,有说是背尸的,有说是利用磁铁的吸力让喜神走路的,还有说其实是用两根竹竿穿起一串手臂前探的人、前后两个大活人抬着的,因为竹竿有弹性,所以走起路来一弹一震,加上走脚总是在晚上,外人都离得很远,乍一看起来,像是尸体在弹跳着走路——其实又弹又跳,只是香港僵尸片夸张的表现手法罢了,真正的赶尸,隐秘而又低调,很多时候,不细看是看不出来的。

    真相究竟如何,是人家的不传之秘,外人只能臆测,无从知晓,古代中国的技艺传承,总难免有些小家子气,设条条坎坎,诸如“传男不传女”、“传内不穿外”,好不容易收了外姓徒弟,又要“留一手”,怕徒弟欺了师,源头水越流越细弱——无数传承,就如同无数根颤巍巍的风筝线,游丝一断浑无力,后人再找不着源头。

    但太婆段文希,是留洋回来的女先生,又近距离接触过赶尸、跟娄家的太师父有过交流,有一套自己的见解,多年后回忆起来,她认为走脚的老司是利用了尸体残存的关节弹性,或者说是生物电。

    打个不恰当的比方,菜市上被剥皮斩头的田鸡,那腿子还时不时地能抽搐一下子——刚死不久的尸体,生物电没完全消失,老司们拿朱砂点在尸体的脑门、背膛、胸膛、手心脚心,还要塞住耳、鼻、口,再辅以特殊的符咒,这种做法,半为防腐,半为延长这种生物电的残留时间,这样,赶尸的时候,稍稍加以指引牵动,喜神就可以跟着走了。

    既然她懂,那话就容易说了,娄洪舒了口气:“走脚是被归入治病救人的祝尤科的,以前咱们称自己,都叫祝尤科的大夫,祝尤科最玄乎的说法是能起死回生,领喜神,就是最低级别的‘回生’,你想,本来喜神是不能动的,咱们能领它走路,还走那么大老远的路,少则坚持三五天,多则支撑半个月,这可不是‘起死回生’嘛。”

    孟千姿不动声色:“那高级别的呢?”

    娄洪定了定神:“再高级别的,那就玄乎了,我没见过,连我爷他们,都只是听听——据说是能支撑更久,除了走路,还能做更多别的事……”

    他迟疑了一下,不想做太多渲染,话锋一转:“所以是严令禁止的,教徒弟的时候,也只是提到即止——谁知道贺姓的那一系,有一代出了个厉害人物,师父都不会,他自己靠琢磨研习触类旁通,居然成功了。其实我们走脚的,素来敬死,不会去动喜神的,死了就是死了,这一程了结了,诸事都该休。大多是那些家属不甘心,上天入地的,只要有法子想,管它行不行得通,都想试试,让亲人活转过来。后来,听说姓贺的经不住一家大户软磨硬施,行了阴阳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