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十七渡瓷厂的主任也没想到,沉吟会在十七渡待这么久。倘若不是因为遇见故人,说不定他会在十七渡待上更长时间。
刚来十七渡的时候,沉吟去县城担窑,走在街上总是缩头缩脸的,生怕遇见熟人。如今他皮肤黝黑,两颊深陷,眼睛里已经没有了光彩,以往的意气风发也不在了,头发常常是长到盖过了耳朵才会去理一理。身材虽然比之前健硕,脊背却不如从前直挺。这份改变,使其穿着十七渡瓷厂的厂服,走在街上,已能坦然自若。
那天他和往常一样,将瓷器用木架车推到集市老陈窑。刚卸下货,准备装入柴窑的时候,有个妇人上前拉着他道:“孩子,你还记得我吗?”
沉吟回过头,看见一个满头银发的妇人,脸上布满了皱纹。想了半天也想不起来眼前的妇人是谁,他本能缩回手道:“阿姨,您估计是认错人了。”说完他继续装窑。
“是我啊!我是鼓钟的夫人,我先生过世的时候,你还来过我家,我清楚地记得你。”见沉吟记不起来,老人提醒道。
沉吟身子一僵,立在原地,许久才缓缓起身面对她。鼓夫人老了很多,佝偻着身子,满脸的皱纹,像是一碗浓稠的汤凉了之后,斑驳在汤面上的涟漪。那种岁月里熬出来的沧桑,再一次震撼了沉吟,原来往事改变的不仅仅是他。
他不知道如何开口向她说第一句话,只是看着她,然后心虚地低下头。
鼓夫人道:“我在这条街上见过你好几回了,起初不敢认,后来观察过几次,才终于确认是你。”
“您好吗?”他终于问出来。其实看着她满头的银发,他已经有了答案,只是他总要说点什么。
“唉!谈什么好不好呢?总是这样过来了。”鼓夫人叹了口气,“你呢?什么时候来十七渡的?现在在做担窑工人吗?”
正欲回答,旁边的师傅已经在催促他快点将坯放进来,晚了就该耽误烧窑了。
鼓夫人看出了他的为难说:“我就住在隔壁的巷子里,你要是不嫌弃的话,中午来我家里吃个便饭吧!”说完鼓夫人便迈着蹒跚的步子离开了。
装完窑,刚好是午饭时间,沉吟收拾了工具准备回十七渡瓷厂。经过鼓瑟母女所住的巷子,他迟疑了一会儿,终究还是没有勇气走进去。他想知道她们的近况,却也害怕知道。
此后,他连续好几个星期没有再去县城担窑,只要厂里轮到他去担窑,他就跟别人换班,内心的波澜逐渐平复下来。
然而担窑活累,几次下来,就没有人愿意跟他换了,他只得自己去担窑。前面几次,经过隔壁的巷子,他总是不自然地加快步伐,他害怕自己会再次遇见鼓夫人。但并没有,日子跟往常一样恢复了平静。
两个月后,天气已经入秋,需穿长衣长袖才能抵挡秋风瑟瑟。沉吟穿着一件白色棉衣,肥大的裤子,有一种萧瑟感,像是古道西风里的瘦马。他跟往常一样将瓷器装进柴窑,便准备回厂里,听到救护车“滴答!滴答!”急促的鸣声,正往鼓瑟母女住的那条巷子里驶去,行人都纷纷躲开了去。沉吟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慌忙追着救护车跑。
到巷子尽头,救护车停下来,从二楼抬下一个满头银发的妇人,正是鼓瑟的母亲。他听到医护人员一边说轻点一边在喊家属呢?家属呢?沉吟冲上去说,他就是。
在救护车上,鼓夫人睁大眼睛看着沉吟,始终无法开口说话。她只是拉着他的手,临了了才艰难地挤出“鼓瑟”两个字,还没到医院就闭上了眼睛。
沉吟后来才知道,鼓夫人得了肺癌,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因为知道是晚期,也不徒劳浪费时间治疗,就这样一直拖着。邻居发现她的时候,她已经昏迷两天了,在床上奄奄一息。
他在医院的走廊上坐了很久很久,手脚都已经麻痹了,医生让他在死亡报告书上签字,他也无动于衷。天黑下来,长廊寂静,只有风声呼啸。
半夜里鼓瑟气喘吁吁地赶来,五入陪着她一起。鼓瑟哭的撕心裂肺,她不知道母亲生病了,也没有见到母亲最后一面,她不相信事实,但是鼓夫人却躺在那里,身体冰凉。五入站在鼓瑟旁边,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
他们起初都没有看见沉吟,待他们稍平静,才发现旁边坐着个人。是五入先认出他来的,相视片刻,五入一把抱住沉吟,“这些年都去哪里去了?你怎么会在这儿?怎么成现在这样?”五入带着哭腔问了一连串问题。
因为时间长,有些事便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三个年轻人对丧葬习俗知之甚少,鼓夫人的后事料理的十分简单。事后,十七渡连续下了一个星期的雨,鼓瑟呆在她母亲住过的房间闭门不出。房间窗户紧闭,窗帘拉得严严实实,汗味、药味与旧家具发霉的味道混合在一起。她已不再声嘶力竭地哭泣,这些年,她哭的足够多了,但是又怎么样呢?诸多不幸还是发生了,一件也没少,承受底线是早就没有了的。她无力地躺在地板上,五入试图拉她起来,但她无动于衷,像是一种自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