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他的声音,屋里倒是一时没了动静。只见一个小丫鬟捂着额头匆匆跑出来,对他行了一礼便出去了,透过指缝,隐隐约约还能看到些许红肿的痕迹。

    苏亭转过当门的屏风幔帐进了里间,一抬眼便瞧见刘正被两个丫鬟搀扶着坐直了身子。其中一个丫鬟还转身取来了墨绿暗纹的缎面大迎枕垫在他身后,好让他坐得更舒服些。见到苏亭进来,刘正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背脊,似乎还想维持一下自己的威严形象,但没过多久就又因为疲惫而靠倒了下去:“咳咳,原来是……苏仙师啊,咳咳咳。”

    一阵咳嗽之后,刘正原本惨白的面孔上泛起了不正常的潮红。一个丫鬟伶俐地拿来了一个绣墩摆在床边让苏亭坐下,又去端茶给刘正顺气:“您慢点儿喝。”

    地上已经看不见什么瓷器的碎片了,想来是方才收拾掉了。苏亭眼神淡淡地扫过屋中富丽堂皇的陈设,最后转回面前的刘正面上——几口茶下肚,他的面色倒是比先前好些了,也有了力气问话:“不知苏仙师还需要多少时日,才能彻底除去府上的这只鬼怪?”

    刘正牢牢盯着苏亭,被肥肉挤压的眯缝小眼睛里透出阴鸷的光芒。

    ……不过这话,多多少少有些像是质问就是了。

    苏亭静静地同他对视,面色如常地答道:“此鬼怨气深重,因而法力十分深厚,一时半刻确难除去,还要委屈府上一段时日了。”

    刘正的眼神带上了几分焦躁和不屑:“焉知不是苏仙师……到底年轻了些?”

    苏亭顿了顿,忽然弯起一个极浅极浅的笑容来:“贵府一直对于先夫人的过往经历和死因遮遮掩掩,不肯据实相告,亭便是有那通天的本事,也没读心的法子呀。既难寻怨恨的根由,除去此鬼便实在是有几分艰难了。”

    这话他说得诚恳,可落在刘正耳中,却未免有几分挑衅的嫌疑——更何况,苏亭还在笑着,哪怕这笑容极浅,又并不带什么异样的色彩,可刘正却是怎么看怎么觉得刺眼,当即便怒了:“放你娘——”

    屋外草木忽地沙沙作响得厉害,他的怒骂声戛然而止,几乎是惊慌地转过头去看了一眼窗户,又大声嚷嚷着吩咐下人把窗给关上。待他回转过身子,方才那剑拔弩张的气氛已经散去了不少,哪怕他依然瞪着眼睛看着苏亭:“苏仙师,这丑话我可就说了。如若你没那个本事,还是趁早别揽这活计,当心砸了自个儿的招牌!这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

    想到今早洗砚报来的消息,估摸着时间,苏亭连眉毛都没动一下:“人命关天?刘知县,鱼肉百姓,残害妻妾,可也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啊。”

    刘正被他这话说得一愣,回过神来时不禁倒抽一口凉气:“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撑着床沿探过身子,阴恻恻地望着身前这个俊秀的公子,青白的面庞上浮现出点点狠戾之色:“苏公子这是,要告发我刘某人?”

    官官相护的道理,这个娇生惯养的小公子恐怕还不明白吧!他刘正有知府远亲和京中的那位大人做靠山,去岁的考评更是得了优等,只怕不日便要升迁,又怎是他区区一个无官职在身的宰相家的二公子可以扳倒的?若是一个不小心,他就是让他在这地界上吃点苦头,他也无处诉冤屈去!强龙不压地头蛇,这么一句话难不成都没听过?那还真是天真得很。

    这么想着,刘正脸上便不自觉地浮现出一个有点扭曲的笑容来。他上上下下地打量了苏亭一番,眼神中也不自觉地带了点淫邪的味道:“苏公子可要,想、清、楚了啊。”说着,他一挥手,便要叫人。

    ——但外头已经先连滚带爬地钻进来了一个小厮,憋得通红的一张脸上满满都是慌张,吓得说话都有几分不大利索了:“老、老爷!外头来来来来人了!”

    刘正死死皱着眉头看他,勉强才压下那股子没来由的心头火:“会不会好好说话?来什么人了让你慌得和要赶去投胎似的?舌头若是不灵活了就拔下来丢去喂狗!”

    那小厮被吓得猛地一个激灵,跪趴在地上连磕了几下,才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抬起头来:“小小的不敢!是是是朝廷!朝廷来人了!”

    几乎是一瞬间,刘正的目光逼向了还在圆墩上安坐着的苏亭。

    清雅而贵气的青年缓缓起身,眉眼间没有丝毫意外的神色,仿佛看透了方才的刘正在想什么一般,慢条斯理地道:“亭,自然知道官官相护的道理。”

    “可您既然在京中有关系,又怎么不知道如今的朝堂上,两党相争呢?”

    话音未落,苏亭看也不看床榻之上脸色顿时灰败下去的刘正,抬步出了屋子。雪青大袖一晃,便是清冷梅香幽幽而去。

    江南正月末的天气依旧寒凉,来往行人或神色匆匆,或安步当车,交谈言语间呼出阵阵白色的雾气,在半空中飘荡须臾便散得再无踪迹可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