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我们搬到新居,我也还是没见到那对栽在张明生手里的双胞胎死刑犯。
一桩看似早已尘埃落定陈年旧案,其早该死于枪下的始作俑者,却在背地里由神秘的观众延续了寿命。
我不由自主地想,假如我从未遇到张明生,也永远不会是余怀青,那我还能从什么契机察觉真相呢?茫茫人海,即使我与他们兄弟俩擦肩而过,余光一闪,是否能怀疑并认出他们是本该被两颗子弹穿透颅骨的罪犯呢?
张明生说我是填海的精卫,可我并不是天神,我的一生只有百年,或许更短。若是时光倒转,避开了张明生这一劫,我能拯救多少苦厄,又能勘破多少罪恶?来得及吗,算得尽吗?我见过那么多死,却是第一次发觉时间流逝得这样狠恶,活人如芥子一般活在世上,稍不留神,就被不可言说的力量碾碎、抹除,幻化为无。
我闭上眼睛,试图平稳自己的思绪,一呼一吸间,我听见雨声。
我们一家要去参加一场葬礼。那个姓朱的孩子,今天下葬。
我猜张明生应该给朱家透露了点什么消息,或是以张家长孙的名头,或是以同病相怜、差点失去自己孩子的父亲的身份,他大概告诉了朱家:警察无用,始作俑者已经被他处理了。
张家势力横跨黑白两道,张明生说这种话,也算有份量。
朱家立刻感激涕零,感念大仇得报,为我们的乔迁送来不少贺礼。
他们恭贺了我们的乔迁之喜,我们也得给他们面子,参加那个枉死的孩子的葬礼。
此等礼尚往来,有点好笑。
听张明生说,今天是一个下葬的好日子。我不懂他的逻辑,既然是下葬,又怎么会是好日子。转念一想,或许是朱家找人算过了日子,想挑一个不错的时辰,让自己那受尽痛苦的孙儿下葬安息,好为他搏一个顺遂的来生。
张明生对此不屑一顾。
朱家三代屠户,在菜场肉摊前出头人地,不知道杀过多少牲畜,换过多少把菜刀,如今竟然也信上了因果与来世,且也并不讲究,什么道士和尚,说什么便信什么。人到低谷,连眨眼都会被当成神仙的指引。张明生不信这些,特只觉得很可笑。
为可可算过命的老头也算是港岛叫得上名号的神棍,自从说过可可是张家的福星,身体便每况日下,没几天就死了。我一度怀疑张明生是做的手脚,后来想了想,慢慢打消了这个疑虑。张明生一向是不信鬼神的,他说过,如果真的有天罚或者地狱,尽管抓他走,他连眼皮都不会眨一下。我见他如此坦诚,也默默祈祷着,想祝他梦想成真。可去见到他如今身体健朗、样貌英挺的样子,我一下子失去了对宗教的最后一丝敬畏。
他活得这么好,明面上有妻有女,私底下只手遮天,好像这世上根本没有报应。
我已经不记得这是本月第几次出门。港岛入秋,小雨沙沙,我靠在窗前,见到豆大的雨落在茶色的玻璃上,继而下滑,滚到我见不到的地方。
出门前,张明生替我挑了一副巨大的墨镜,褐茶色框架,遮住了我多半张脸。我并不喜欢我的长发,也不擅长打理,只随便扭转,用夹子束住,碎发围在脖子里,使我心里升起一丝闷火。
我说:“我从前听老人说,不是不宜给早夭的孩子设太大的排场吗?”
张明生“嗯”了一生,低头整理着袖扣,他漫不经心地说:“小的死了,大的也跟着去了一个。”
我闻言一愣,还没来得及问下一句,就被张明生一把抱了起来。年过三十,他依然很有力气。张明生一向注重身体健康,不光是自己的,而是所有人的,就算是阿海咳嗽一声,他也要批半天假给他,要他把病彻底看明白了再出现。有时候,我觉得他是原野上的某种野兽,在太阳没有升起之前,他都会勉力保持最好的状态让自己活着。
心理变态,身体健康,活力旺盛。
一般人拿这种人确实没什么办法,我也不例外。
他抱着我阔步走出客厅,门外,阿海撑着一把黑伞,待张明生走出屋檐,他便十分大义凛然地将伞一斜,将我和张明生罩了个彻彻底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