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新对其父严信的感情一路都很复杂。
娘生他就死了,娘亲家是大族,但祈家还不知道有他这么个外孙,说起来全是因为他亲爹说他八字硬会祸累到中洲,交待清平叔不许他去打扰。他去祈家偷偷看过,那些人虽然穿得华贵,对人无比温柔客气,没啥好说的。
但父母全无的怨恨总要找个出处,他从中洲又流浪到京城寻找老子弃子不养的麻烦;到了京城一听一看,知道这个人比脑海里想的更可恶奸坏,叫人倍感羞愤,还好没姓严!齐新不时呼扯着其他叫花子流民冲着严府的大门和严信行经的轿子砸泥巴、砸狗屎。
严信知道他是谁,父子照面说的话不多,句句心知肚明,诸如“丢人”、“滚回老家”、“揍得你叔都不认得你”,言出必行,收拾他从来没有手软过,比打贼还狠。
叫花子堆里,他出了名的大胆。他敢摸到严府偷烧鸡、藕糖、红豆糕……
严信有吃宵夜的习惯,晚上值夜回来让人端吃的,听到吃的又被偷了,狠狠一声骂“下回在鸡肚子里填老鼠药!”他在房梁上听了只是好笑他的蠢。
他的老子,有多蠢呢?别人以为严信看的书必然深奥,但在房梁上躺着,却总是听见严信大声读《幼儿启蒙》、《严家训》、《诸子列传》…读着读着他自己居然还乐起来,声调上扬。严信的声音挺好听,听着容易让人睡觉,他的房间洁净,连房梁也一尘不染,比在土地庙里睡得舒服多了……
但严信也不是时时犯蠢的,齐新亲眼见过严信捕人,举止定若老钟,一把绣刀出半寸能让大将军脚发软,他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狠手,相形而下,对自己拳打脚踢的“收拾”就连下酒菜都不算。齐新有时日子挺自我厌弃,尽靠着别人比他还惨来自我安慰严信其实已经待他不错了。要不,每次被打怎么挺得下来?
齐新最喜欢看看严信审案,狗官坐在高堂上黑脸冷峻,字字不差,三令五律信手拈来,无人不钦服。有一回,他差点对同扒在高衙墙头的小叫花子玩伴说:辣么帅的人,是我老子!
这就是他的亲老子:强大、森严。多想让严信正经看自己一眼,不要老让他滚,但严信心情好,出口多几个字“你怎么还没滚?”,心情不好就一个字“滚!”
齐新在他平叔老家可是出了名的乖巧又嘴甜,村里人人都挺喜欢他,怎么到了他亲爹眼前却比狗还不如?明明严信还没续弦,还没有其他儿子。
齐新委屈,想弄清楚严信这人倒底怎么回事?严信走到哪里,他的追到哪里,直到严信的一封遗书,让他从震惊到只剩下全心的茫然。
严信占据了他从少到大所有的念想,严信以死殉主,他强烈的渴望着要走一遍他走过的路。
成了符规的侍卫,原以为会看到一代名将的铁马金戈、运筹帷幄,但打死也没有想到,他看到了一个疯子的执念。
护国大将军没娶亲、没爱姬、没宠男,他心里住着个人,这个人是他的亲老子,人人叫骂的严信!
怪不得大将军那几年像跟屁虫一样跟着他老子。不过,他亲爹那样的人,要攻下大傻子还不是两眼一瞟的事儿?
大将军夜夜像诵经一样诵读严信的书著,他几乎要跳出来把那些书烧掉。
“法当法,非法死法”,当年严信在翰林院与人交谈,瞄见他攀在墙头扯开弹弓,叫人将他捉住,那次终于没有叫他滚远点儿,只上前用竹简狠狠敲在他的脑袋上,讲了这句话。
后来问平叔搞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也记住治国立法皆如兵书,要完全死套就是教条了!
大将军恐怕缺的也是他老子的一记爆栗!
看,好好一个人有病不去治,晚上恶梦缠身、白天咳得像个痨病鬼,难道还想两年后各路霸王还要为大权之事再开仗么?
这些年,大梁都成什么样子了,旧的霸主死了,新的霸主又崛起,大将军说不想再拿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他们在底下翻浪,江对面姓秦的霸主拉着绥宁府的虎旗在大肆招兵买马……
每年开春,符规一定要去“煦客楼”住一晚,这年齐新作了卫兵随后。
当夜月光十分好,符规坐在池子边用花生米喂鱼,有人手里拿着一瓶酒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