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道干部金大娘去孟宝峰家下派任务,让宝峰替街道写宣传板报。
说白了,就是负责红楼区街委惟一的宣传展板更换内容的任务。原先干这活的人搬家了,所以,这件天大的事情,理所当然地落在根红苗正的宝峰头上。
为啥说是件大事?那个年代的无产阶级的宣传阵地不能出现一点差错,出了问题就是政治问题就是反革命,所以它得牢牢地把握在贫下中农工人子弟的手里。当时,金大娘权衡再三,三天三夜没睡好觉定下了人选,经上级批准,内查外调,签字同意,于是她先找宝峰爸爸妈妈谈,妈妈高兴地同意了,爸爸站出来反对。
咋做工作也不行。他怕家里出反革命!在他简单的意识里,握笔杆子的没有一个好下场。他不想让他的儿子成为一个握笔杆子的人。他是当工人的命,他的儿子宝峰最好也去当工人当农民,过太平日子。
可金大娘治他有招,因为宝海在她手里抟着哪,为宝海,他没少求金大娘帮忙。宝海在红楼区闯出的祸事,妇孺皆知。那意思,一个争气的儿子就得为另一个不争气的儿子殉葬。没办法,他只得同意。最后,金大娘才郑重其事地找宝峰谈话。可别小瞧了这个街道小脚主任,玩组织程序可不比组织部长差。想当年,那可是第一次党的一级组织与他这个正在爱情泥淖里挣扎黄嘴丫子还没退的中学生的亲切交谈。
所谓交谈,就是交任务。金大娘板起脸,严肃起来一点儿也不粗俗,还飒爽英姿着呢。
就这样,金大娘无意中救活了宝峰!
他想当英雄,他不想当黄洁的癞皮狗了,心想,不同意拉倒,谁稀罕你的玉照和情书?想,是这么想,那只是心头一闪念。真要把黄洁给他的所有的东西还回去,他还是躲在没人的地方痛哭了一场,这哭,使他想起了《红楼梦》中宝玉的一句话“既有今日,何必当初”?
啊,那个当初……人生的初衷初恋……,多少个美好的回忆,人人都有,又人人各个不相同,所有的那千般滋味,能相同吗?心痛,是自然的;心不痛,那才叫出鬼了呢。宝峰不是鬼,因此我们还是让他彻骨地心痛一回吧。宝峰有意把心上的人儿玉照弄赃,我们也不要瞧不起他。至于如何弄赃的,我不想说。说它干啥,还是留下一点儿隐私让他自己没事时悄悄地受用吧。
在悄悄受用中帮他回想……
那年月,全国一片红,到处是字的海洋。汉字的魔力带着革命的味道,宣传阵地也从工厂、学校、机关,扩大到城市的大街小巷,一点不形容地说犹如农民种庄稼,凡是平整的地方就会有汉字生长,连跑车的大马路都不放过。
宝峰曾拉着小宝娟的手,在大马路上欣赏各种字体的汉字,追随写字的大哥哥大姐姐们从自家楼下走到对炉山。他们用白色的化石,调动起宝峰和宝娟的好奇心。在小宝峰的眼里,他们呈现在柏油马路上的字真是好看的了不得,有的方方正正,如父亲严肃的脸孔;有的匾匾的、有的细长,似水里的蝌蚪大头鱼;有的斜歪着身子,像小朋友在树下做游戏。当然,这些方块字哥哥只能认识几个,而妹妹一个也不得。
那些出自红卫兵之手的汉字,对追随它们的两个小朋友没有一点儿教育意义,只是起到点观赏作用。所以所谓政治,什么是,又什么非,对一些群体一点用处也没有,就更谈不上赤化了。正观赏时,那个跩爪子王越却把宝峰不认识的一个字真真切切地指了出来,他有意挤在宝峰和宝娟中间,手里拿着一根木头棍,狠命地敲着那个字,说,你们不认识吧?这个字念“干”,坏蛋爸爸干坏蛋妈妈的“干”。他们彼此见过,宝娟知道他说的不是好话,嘴角向外一趔,拉着哥哥的手就走。哎,我说错了吗?它不念干念啥,大人晚上不干活,哪有咱们。王越坏笑着,冲他们喊。
呸,不要脸!宝娟也不示弱,猛然站住,双手掐着小腰还击。你再说,我告诉你家长。
汉字在马路上热闹了一阵子后,又上了墙。在墙上,字能永久些,其码经得起风吹雨淋太阳晒,不似在马路上遭遇车轮子碾压,而且一下雨,冲得一干二净。往墙上写字就不能用粉笔、化石了,得换成油漆,最不济也是广告色。那字也不能小了,要写大大的方块字,隔老远就醒人眼目,你不想看也不行,有视觉冲击力。红楼区以红砖墙闻名于世。说起这红砖墙,现在的人不能理解,也少有见识。那是一砖到顶,一寸一尺地直攀援至顶楼屋檐的墙面,就像一位没穿衣服的青春女子,永远赤裸站在马路旁经风见雨。红砖墙使用的砖是上等的好砖,砖面如肌肤般光滑着哪。而砖缝与砖之间用水泥沟勒得横竖成线,整整齐齐地倒不难看,反而有种朴素的美感,显露出当时工匠不凡的技艺。
所以红楼区的红砖墙成全了红卫兵,红底白字醒目着呢。那墙上的字涂了一层又一层,宝峰上学后便很快把那上面的字一遍又一遍认全了。可架不住它总是变换着,记住了今个又忘记了明个,那上面的内容到现在只记住了一条:“将无产阶级*****进行到底!”
对文字的图解顶不过形象意义的表达。那个时代的人就选择了具象的图画。让每一个楼门洞楼门的上方都镶嵌上比人们胸前大无数倍的***像章,像章的底部画上向日葵,像章的周围簇拥着万道金光;让楼门洞里一楼正面的整面墙壁成为大海,海面上有轮船、有海燕、有白云、有太阳,还有一行字,“大海航行靠舵手”。听明白了,那年月人们的潜力是无穷的,到处都像今天一样刷着油彩,为建筑雕龙画凤,到处体现着创造性。
这恰恰是文学创作的主要特征,小宝峰就浸沉在其中乐不思蜀。这么说,也有点冤枉他,那个时代的文化你就是想躲避,也是躲藏不了的。可能吗?每天早晨还没睁开眼睛,窗户外面的大喇叭已经响了,那是要跳忠字舞的前奏曲,你就是憋着一泼尿也得赶紧到楼下站队,稍有怠慢,可能就会把你归入早请示晚回报的队列中。
到了那个队列,忠字舞是不能跳的,可早晚你得向工人阶级低头认罪,前文说过的扫大街的王大妈王十娘,隔座的男同学家中的父亲和大妈,等等,就是他们的典型代表。小宝峰是不愿意落得个那样下场的,即使厕所被黄洁这个自命不凡的小丫头抢占而自己的***里有尿,也等到忠字舞跳完后再说。楼下的大洋马齐正明他妈更不愿意走自绝于人民的那条路,虽然她跳起忠字舞来其丑无比,在人群中笨拙的像一只老母熊,身子僵硬,抬起腿来忘记了胳膊,常常把左右搞错,转身时十次有八次摔倒,出尽了洋相。在这种庄重的场合啥人也不敢笑,笑,也只能在肚皮里强忍着。弄得她痛苦,跳忠字舞的人跟着也痛苦。
每当队形被她弄得大乱时,金大娘总要跑过来维持秩序,把大洋马拉出队列,又请出大洋马的丈夫小个子,说,现在时兴“一帮一,一对红”,你们夫妻俩更要互相帮助,共同前进,不能拖993的后腿。这么的,今天咱给你单位请假,你在家的任务就是教会她跳忠字舞,啊……,没什么好说的,这是政治任务!虽然那小个子是满脸的不情愿。唉,谁让他忠字舞跳得比谁都出色了呢?你们既然能在床上大动干戈、配合默契,那不妨在地下舞出一段现代版的二人转嘛。
现在说起来,那忠字舞的跳法并不是太难,动作上带有祈祷祝福的成份,比起现在跳的探戈,或改革开放之初各单位强令普及的交谊舞,没有可比性。但当时就难倒了像大洋马一样的一批人。在“敬爱的***,我们心中的红太阳。敬爱的***,我们心中的红太阳……鱼儿离不开水呀,瓜儿离不开秧,干革命靠的是***思想……我们心中永远不落的红太阳……”的旋律中,有的人就只能躲在家里哭天抹泪,有的人就只能免为其难越跳越难看,两种人物命运交织在一起,精神和肉体,似乎精神的痛苦大于肉体的痛苦。
这对于小宝峰们可没有多大关系,商女不知愁滋味,如果大人不有意给小孩子们灌输,那孩子们愁的又是那般呀。即使计划供给制的生活再苦在他们童年的内心里也是快乐的,万般皆在游戏中,对什么都好奇,以为生活本来就是这个样子,他们怀抱着游戏精神,享受着文革的千奇百怪;即使无端深更半夜被从床上拖起来,揉一揉一双小眼睛,只要能举着红灯笼在胜利路上游荡,他们一各个小小的身躯照样欢天喜地,像过年一般你推我我推你。
那年月,城市里每家每户至少有两三盏红灯笼。
宝峰们手举着各式各样的红灯笼,到学校集合,然后排着队到大马路上游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