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办于1906年的《美国政治科学评论》,不仅是美国政治科学学会会刊,更是极具国际影响力的政治观察杂志。经世大学近期新设法政学院、中国政策研究院等机构,为丰富图书馆藏、开阔学生视野,在海内外大肆采购书籍、订阅报刊,其中自然不会遗漏这本响当当的专业期刊。只要翻阅这本期刊,就绝对不会错过这篇由美国驻华公使撰写而且关乎现在中国政治格局的文章。
不过从芮恩施在驻华使馆写完这篇文章,到寄送给《美国政治科学评论》杂志社审阅,再到付梓印刷,再漂洋过海来到经世大学。等梁启超把它送到孙元起的案头时,时间已经进入了1914年。此时新中国党与公民党之间更加剑拔弩张,参众两院的气氛也日渐凝重,甚至连最迟钝的人都能闻到其中的硝烟味。
这也难怪!国会从1913年4月份正式召开,到现在已经过去将近一年时间,大总统选举之事一直悬而未决,显然袁世凯已经失去耐心,开始变得焦躁起来。某位日本记者在日本外务省在北京出版的汉文报纸《顺天时报》上带着幸灾乐祸的语气指出:
“现在的中国局势,就像是两个儿童手持炸药互相威胁,都希望自己更危险的动作能够吓唬住对方,从而取得对方的让步。殊不知这种危险行为很容易擦枪走火,不经意间就可能引爆炸药,最后使得双方都灰飞烟灭。——不过这对于流亡在外的革命党人以及其他地方实力派来说,未必不是一个好消息。”
孙元起看完芮恩施的文章,不禁掩卷沉思:文中把国会两党的纠纷上升为府院之争、派系之争,倒还有几分道理;但要升华到东西思想冲突,那就纯属扯淡了。不过芮恩施有一点却没说错,在官场浸淫那么多年,自己的思想确实不再是当初那般青春热血纯洁如素,而是变得污浊不堪。掺满了追求权力、排斥异己、意图独裁的念头!
这些是尘世的污垢锈渍,还是官场的斗争经验与生存法则?孙元起一时间也辨析不清楚,不过他知道如果这么僵持下去的话,最终必然演变成一场两方势力的大决战。尽管在一战爆发前彻底解决掉袁世凯的想法很诱人,但孙元起却不敢尝试,因为自己经济、科技、教育等方面的实力还没有完全转化战争潜力,如果现在与袁世凯短兵相接的话。被彻底解决掉的很可能是自己!
即便自己有战而胜之的实力,孙元起依然不敢轻举妄动,因为身边还窝着沙俄、日本两条饿狼,随时可能跳起来咬一口;在外蒙、西藏也有几条喂不家的野狗,随时可能卖主求荣反咬一口;至于湖南、广东那些蠢蠢欲动的革命党人,私底下到处勾结串连。也不容轻视。稍有不慎,就可能变成“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悲剧!
要想解决眼下这个危局,就应该像芮恩施建议的那样,各自后退一步。当然,首先让袁世凯后退是不太可能了,一来他的年龄资历都不是孙元起所能比拟的。二来他现在还是“临时”大总统,转正希望若存若亡,实在是退无可退。
而且客观来说,凭借袁世凯的资历与实力,当上大总统也是众望所归。谁知就这么被国民党、新中国党接力吊着将近一两年时间,对于余日无多的老人家来说确实有点不人道。他能忍到现在,已经算是修身养气功夫非常到家了!
反省过后,孙元起决定先后退一步。但这个后退不是无原则的。是为了顾全大局而做出的友善举动,而不是心虚畏战。一旦这个友善的举动被曲解为软弱退让,很可能下次新中国党就会面临更严峻的僵持、更过分的要求,所以在退让之前必须与袁世凯做好沟通。
打定主意之后,孙元起很快做好准备,单独前往大总统府拜访袁世凯。袁世凯对孙元起的突然到访颇感惊讶,急忙起身迎出中门:“真是稀客啊!百熙你好久没有过来走动走动。老夫还以为咱们什么时候生分了呢!”
孙元起只好打了个哈哈绕过此节。
眼见孙元起是独身前来,袁世凯也知道必是有要事相商,在中堂坐定,奉上香茶之后便挥退众人。山南海北说了几句没营养的闲话后。孙元起突然话锋一转:“前些日子,美国驻华公使芮恩施先生在《美国政治科学评论》杂志上发表一篇评论当前中国政局的文章,不知大总统过目没有?”
袁世凯摇了摇头:“老夫体衰多病,两目昏眊,平日已经很少看书;而且又不识洋文,如何知道外国杂志上有什么文章?不过芮大人是美国新任驻华公使,之前曾在美利坚某著名大学堂任政治学教授,据说对政治很有独到之解。老夫前些日子在他递交国书的时候曾见过一面,只是没有深谈,现在倒有些好奇他在文章里面究竟写了些什么?”
袁世凯的话真真假假,孙元起自然不会全信,因为即便袁世凯看过那篇文章,此时他也不可能承认。有些东西最好是从孙元起的嘴里说出来。
孙元起顺着他的意思回答道:“芮恩施先生的文章从当前中国国会两党并立的局面出发,向上追溯成因,把症结归咎于民国创立之初孙逸仙突然把总统制变更为内阁制,却没有考虑到对整个政治架构的影响,使得权力分属不明晰,最终导致出现现在这番局面。在这一点上,孙某觉得他颇具慧眼!但他在文中把国会两党并立的局面理解为府院之间的权力之争、派系之争,孙某就不大赞同了。”
袁世凯神色微动:“哦?百熙你对两党并立的看法是?”
孙元起道:“在下觉得现在国会中两党并立与其说是府院之间的权力之争、派系之争,还不如说是总统制与内阁制之间的制度之争。无论是新中国党坚持先制订宪法,还是公民党要求先选举总统,所争的都是各项公权力的归属问题,并非为了个人私利,这是首先值得肯定的。但双方为何僵持不下呢?因为制度不清导致各项公权力的归属不明,大家各自心中都存在疑虑和恐惧,担心对方会攫取原本应该属于自己的权力;如果自己主动退让,又会让对方觉得有机可乘。
“事实上也是这样,人的**毫无止境。很多时候主动退让未必就能获得对方的谅解,反而让对方以为有利可图,以后会更加变本加厉。就像战国时期东方六国割地事秦,最初是为了求得各自安稳度日,谁知秦国却贪得无厌,今日去,明日来,奉之弥繁,侵之愈急,最后六国卒为暴秦所吞并。这便是前车之鉴!所以今时今日要想解决国会纷争,最好的法子就是先区分出总统、国务院和国会三方的权力,互相不得侵犯,用西方的一句俗语来说就是‘上帝的归上帝,凯撒的归凯撒’。一旦厘清各自权力归属并形成法律文件,其他的所有问题都会迎刃而解!”
袁世凯喝了口参汤,淡淡地重复道:“百熙说的极是,现在大家各自心中都存在疑虑和恐惧,担心对方会攫取原本应该属于自己的权力!”
孙元起知道袁世凯是担心一旦制定宪法,新中国党就把他这个临时大总统扫进历史的垃圾堆。即便不动手打扫,三四百名新中国党议员只需在制定宪法后作鸟兽散,他的大总统梦也将彻底破灭!
孙元起早已想好了对策:“在下也知道大总统的忧虑所在!宪法是国家根本**,需要细细雕琢,丝毫马虎不得,制定这样一部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宪法必然旷日持久,而国家又不可一日无主;可是宪法未定的话,选举正式大总统又无法可依。两者间的矛盾确实不易调和。不过在下倒有一个折中的法子,不知大总统是否赞成?”
“哦?百熙请讲!”袁世凯精神顿时为之一振。
孙元起道:“既然制定宪法需要经年累月,选举大总统又迫在眉睫,不如咱们建议国会从现在草拟的宪法文稿中抽取《国会》、《大总统》、《国务院》三章先进行修订,然后交付国会表决。一旦表决通过,即可依照这三章召开国会、选举大总统。不知大总统意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