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个姗姗来迟的人,竟然是贺遨。

    不设常朝的日子,贺遨基本都要睡到日上三竿,这段时间他心情固然紧张,再加上春雨绵绵,往往没见到太阳,直接就天黑了,不能以“日上三竿”为起床时间,可横竖是会省上一顿饭的——朝食可免,必得酣卧至午时。

    贺遨昨夜在和僚客们“议事”,他的“家宴”比皇帝的“家宴”还要散得晚些,且宴席散后他还和姬妾聊了聊“家常”,打算的是干脆更节俭些,午食都免了,谁知道皇帝忽然召他入宫,他还考虑着是否干脆称病,居然又听说皇帝今日要开内朝审殷才人事案,贺遨方才洗了把冷水脸,等意识清醒后,慢吞吞地“浪费”了一餐朝食,坐着马车往皇宫里赶。

    八大门阀的宗长,仪比亲王,他们的车舆是直接能进入宫城的,也就是不能在内廷横冲直闯罢了。

    大豫帝王以赤袍为尊,且今日在乾阳殿,皇帝陛下居然带上了仅次于冕疏的通天冠,贺遨也觉得今天的“内朝”非比寻常了。

    “在座的有明白人,也有糊涂人,朕就不说太琐碎事了,今日召集诸位在场,既关系家事,更关系国事,朕即位以来,有许多事案都含糊遮掩了,理由嘛,也不必在这时多说了,于是今日,朕先要和廷尉卿道声过错了。”

    顾耿:……

    “顾卿执廷尉署,以公正为先,顾卿断案绝不会让无辜获罪,据此一点,朕甚至都大觉惭愧,今日要审的这件事案,关系我司空皇族的家丑,我大豫的储君竟然也深涉其中,顾卿,这件事案朕有为难之处,不敢公之天下,不过始末内情,关系社稷!因此才请顾卿来,听一听始末和详细,也仍望顾卿来体谅朕之难处,给予无私之谏。”

    皇帝陛下说完,看向瀛姝:“中女史执笔记录,存于宗务密档,第一件事,朕由今日始,设置宗正署,首任宗正卿非我皇族长辈,而为武陵公兼领,我司空皇族之宗务,诸妇诸子之罪罚,朕在位一日,武陵公皆有决谏之权!”

    瀛姝都不由觉得震惊了。

    宗正署,掌管的是皇帝亲族抑或外戚勋贵等有关事务,宗正卿为九卿之一,自来是由皇族德高望重的长者担任,有史以来还没有把宗正卿授予外生的特例——武陵公其实就是江东顾的宗长顾琛,蓬莱君的父亲,顾耿的伯父,也是白川君的族伯——总而归之,顾琛既不是皇帝亲族,甚至和外戚勋贵不都不沾边,可现在皇帝陛下竟然把宗室大权交给了外臣???

    这说明什么?

    如果顾琛坚持要废储,皇帝陛下也不能固执己见!!!

    皇后就先不坐不住了:“陛下……”

    “宣焦壮入见!”皇帝陛下干脆利落打断了皇后的话:“今日不符内朝的仪制,不过等如内朝,皇后,朕让你说话的时候你才能说,那时你可千万不要沉默,也不要……让我们听一席话,如一席话。”

    瀛姝:……

    她悄悄看一眼南次,南次正好在斜对面,现也正看着她,微微的,眼睛里露出笑意。

    瀛姝还是凝视着砚台里的墨汁,她没有去听焦壮什么,她想的是司空北辰现在这样的心情,自卑者的底色往往是高傲,这其实是很多人都兼具的两种性情,他们在矛盾间隙里拼命挣扎,因此才会觉得呼吸困难,司空北辰就是这么个自卑的人。

    他觉得他受到了践踏凌辱,可是他根本看不见那些真正受到命运鞭笞的人,他之所以觉得屈辱,是因为他有一国储君的底色,在他看来,储君的威严神圣不可侵犯,但他却一直在储位上摇摇欲坠。

    因此他难堪,痛苦,心中满布抱怨,司空北辰不可笑。

    可笑的是她居然曾经对他心生同情。

    这和私人无怨无关,是她曾经不知天高地厚地把司空北辰当真视为弱者,她从来没有认真思考过,凭什么就因为你是储君,你就应该无忧无虑,凭什么你就能够理所当然的成为他人的主宰,你到底为这个国家做了什么啊?出生时,锦衣玉食,登基时,顺顺利利,就因为有那么两个出身比你的好兄弟,你就觉得惨绝人寰了,就觉得悲不自胜了,司空北辰你想没想过,你如果不是投胎投得好,恐怕在秦淮里做个杂伎,都难以保证温饱。

    瀛姝忽然很委屈。

    就是这么人,害死了她的父亲,她的女儿,就是这么一个可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