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明生没有食言。从公司回来后,他心情明显不错,午后的天气也忽然明朗了起来。
有时候我真的觉得自己是被困在张家太久了,视野太小,世界也变得小,有那么一秒,我竟然会觉得张明生无所不能。
听到下午要去跑马场的时候,可可立马从堆在沙发的几个垫子里钻了出来,像个小土拨鼠。什么手工编织牛皮软包,沙发买回家里,当年设计师的侃侃而谈就都成了空话,贵妃榻是她搭巢的工具,浮着刺绣的靠垫是她的砖瓦。
上午我由张明生“授意”在四楼看书,没功夫管可可。柳妈最爱可可,恨不得什么都由着她;张明生另一个手下阿山比阿海还要寡言少语,他只负责保护可可安全,不到生死关头,不会出手;管家和园丁混在一起讨论一棵半死不活的树,一个上午过去,还是决定把树砍了换棵新的;余家的私厨躲在厨房一上午不重样地送出辅食和果盘,搞得可可的肚子更圆了几分;保镖倒是听我的话,身上全都换成了灰色的西装,但他们个个都站在外面,像木桩子。这么多人,眼睁睁地看着张亦可把家里搭建成了小型游乐场——小孩子总有这个本事。
放眼整个港岛,与我们相似的家庭,有哪对父母不是自小就对孩子要求严厉,都是娇纵归娇纵,可还是要培养他们继承家业的。张明生却无所谓,他说过,他就是我们的靠山,只要我们这辈子过得好,也不在乎后代如何。
我倒很同意他这番话,毕竟按他这个态度,说不定我这辈子还有机会看张家树倒猢狲散。
阿海走过来把我从电梯里推出来,我说今天公司有什么事吗,他跟我说,今天开会倒没什么事,只是老爷子似乎感冒了,一直咳嗽。我点了点头,心想,哦,怪不得。怪不得张明生心情这么好。
张明生把外套交给柳妈后,环视客厅一圈,忽然说:“可可今天不去。”
我一听就瞪大了眼睛,抬手示意阿海先不要把我推到客厅。隔着一面墙,空气似乎停滞了十秒。小孩子,处理信息的能力很初级,面对两个字的拒绝也要反应一会儿。我在心里掐秒,数到十的时候,小丫头终于哭出了声。不过只是没有眼泪的干哭。这是她说服大人的手段。小小孩童。然而她还没有悟透,在这个家,虽然妈妈总是不苟言笑,保护她的婆婆叔叔也都和她保持着距离,但这其中的每一个人,都要比她那个笑面虎父亲好说话。
就好比此时此刻,没人敢驳回张明生的话,连给建议的人都没有,大家都站着,一旁抱着大衣的柳妈更是满面愁容。
我没搭腔。
我心想,只要我能去就行。
等可可哭得有些累了,被柳妈抱去儿童房玩,我才让阿海把我推到客厅。
张明生坐在沙发上,背对着我,肩背宽阔直挺,把白衬衫绷紧了,往下却陡然松快起来。肩宽腰窄,天生的衣服架子,走路带风,早些年和老爷子闹别扭自立门户,他穿着地摊淘来的卫衣出门逛便利店都有狗仔偷拍。那帮小报撰稿人舌头都刁钻得狠,说张明生丢钱不丢红毯,在便利店买酸奶当奖杯。
回想起往事,我心中十分唏嘘,那时候我上班,总是在路边买小报,和张明生素昧平生,却在报上见了许多面。
张生听见动静,转过头来,他朝我绽出一个微笑,显得温和而有教养。阿海识趣地离开,换张明生推我的轮椅,他把我推到餐厅,自己也坐到主位。钟表的走针即将走到十二整点,该吃饭了。
这时,张小元放学回来。他一身英式校服打扮,没有背书包。他一般都是留在学校吃午饭的,这次提前回来,应该是张明生嘱咐阿海给学校打了电话。张小元在上小学,身体很好,学习成绩也不错,除了家长运动会,他一般都是拿第一的。
张生领他回来的时候,他还很小,眼睛圆圆的,抿着嘴,怯怯地看向我。我瞥了他一眼,看到身上还别着小小的姓名牌,上面只有很简单的三个字:张小元。
张明生没有要给他改名字的意思,从孤儿院领回来这么一个孩子,就像从商店买回一块乐高零件。他要把他想象中的家庭拼好。我和张小元,都只是零件而已。
人为名字染上色彩的时候,名字也会影响一个人。孤儿院里的孩子有一多半都没有名字,遇到温柔负责的老师,或许会翻翻词典为我们取一个还看的过去的名字,但大部分情况下,我们的名字都简单得像一棵野草、一朵野花,我们跟它们一样,活一天是一天,几乎不敢幻想明天。
我那时还没有蓄长头发,虚弱地坐在轮椅上,一沉默就是两三天,想说话时,能听见自己喉咙里的嘶响,我张开嘴唇动了动舌头。慢吞吞地吐出了一句话,我说:“把中间那个字改掉吧。”
张明生似乎很意外,他顺着我的眼神看去,一下子明白了我在说什么,他挑了挑眉毛,却没多说,只是问:“改成什么?”
我歪着身子,倚在椅背上,说:“改成……改成……雨肖,霄,霄吧,九霄云外的霄。”
张明生没有拒绝我。